【校報】我喜歡臘梅----蔡毓芳
發(fā)布日期:2009-05-07 閱讀次數(shù):
原文刊登于:1995年12月25日 校報 期號:532 摘編:段煉
編者按:蔡毓芳老師撰寫的《我喜歡臘梅》一文,感人肺腑,催人奮進。我們既為她種種不幸的遭遇深表同情,更為她自強不息,拼搏向上的精神感到欣慰和欽佩。
蔡毓芳老師于1953年入我校化工系學習,1958年畢業(yè)留校任教。她在以后的幾十年坎坷生活中,面對身殘多病、喪夫等種種厄運,沒有自暴自棄,沒有委屈求全,沒有低頭退縮。她似傲風霜斗嚴寒的臘梅精神,以超人的毅力與種種厄運抗爭。在組織和同志們的關懷和幫助下,她歷經磨難,終于成為生活的強者、命運的主人,展示了新中國女性自尊、自強、自立的風采。
我們將《我喜歡臘梅》一文推薦給讀者,由于版面的限制,我們對原文作了一定的刪節(jié)。愿臘梅笑迎寒風與霜雪,愈發(fā)生機勃勃、絢麗多采。
大學一年級時的蔡毓芳(右)
蔡毓芳老師的結婚照
蔡老師退休后開始學習服裝設計,這是她的設計草圖
蔡老師穿上自己設計的服裝
蔡毓芳老師近照
我喜歡臘梅
蔡毓芳
1966年2月17日,下午五點多,一輛救護車迎著師生員工們的驚愕目光駛出了我校,向積水潭醫(yī)院急駛而去。車中擔架上躺著一名梳短發(fā)辮的女青年,渾身血跡斑斑,左腿膝上扎著止血帶,深藍色的棉褲半條已被鮮血浸透,蠟黃的臉上多處為沙粒和碎屑所傷,她奄奄一息,生命垂危。此女就是我,那時是化工系的助教,正全身心為一個國家大項目預研一種固體火箭燃料。這天,實驗中發(fā)生了爆炸事故。隨著耀眼的火光和巨響,一塊破片從我膝下穿過,鮮血如噴泉樣從碗口大的傷口兇猛噴出,我頓時倒在血泊中。送醫(yī)院途中,視力已消失,只模模糊糊感覺到車子在行使;痛感已消失,只覺得胸口憋得很難受。我多次使勁去掀蓋在胸口的薄薄單子,卻似千斤巨石,總也掀不掉。呼吸越來越困難,我清楚意識到快斷氣了,年輕的生命即將結束。在這非常時刻,我的思維方式很奇怪,一向極重情誼的我,竟沒思念在東北工作的最親密的丈夫,也沒牽掛遠在杭州的生我養(yǎng)我的老母,更沒默默告別遠在江浙的手足同胞,卻把僅剩的一點思維能力用來反復問自己:“死得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而且固執(zhí)地一定要得到答案,這究竟是何緣故?
我從小希望長大后有所作為,希望能圓“周游列國”的美夢,并為此一直努力著。正當我做這未來女外交官的美夢時,國防口院校到我們中學招生來了,還在禮堂開了動員會。因為舊中國割地賠款的恥辱深深印在腦海里,渴望中華民族早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那時的我被一股強烈的愛國熱潮沖擊著,愿為祖國國防事業(yè)貢獻一份力量。愛國主義是能壓到一切的,它使我斷然放棄多日醞釀的志愿,放棄夢寐以求的愿望。倉促間只憑一位老師“女孩子適合學化工”這樣一句話,在眾多軍工專業(yè)中選了并非己長的化工專業(yè),從此和火炸藥結下了不解之緣。我放棄個人所愛,獻身國防事業(yè),所以更期盼事業(yè)上的成就。現(xiàn)在想來,當一個人剛處于美好年華而事業(yè)未成時,忽然得知即刻便要與世長辭時,最需要的莫過于一種能填補自身深深缺憾的安慰,我要的安慰就是“死得其所”,又何必墜入揪人心肺的兒女情、母女情及手足情中,自尋煩惱呢!
數(shù)個小時后,我蘇醒過來,身體極度虛弱,渾身酸痛難忍。憑借壁燈射出的微弱燈光,吃力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自己確實躺在單人病房里,床邊架子上還掛著輸液的瓶子。用心側耳細聽,四周靜悄悄的,我猛然想起在急診室睜開眼睛時,看見學院院長和系主任守在身邊,多位醫(yī)護人員圍站在身邊,他們的眼神里都有一種“松了口氣”的神色。“對!傷勢一定很重”我判斷。立刻警覺地記起曾被護士推進另一個房間,那里有無影燈,好幾位“全副武裝”的、讓我害怕的醫(yī)生等著自己,還讓我吸乙醚,我對這種藥的氣味太熟悉了。“沒錯!我已動過手術,那條腿還在不在?!”想到這里,我急于坐起,飛掀開被子看個明白,無奈身子象釘在床墊上一樣,一點都動不了,便立即機敏地吃力抬起右腳,往左邊劃呀,勾呀,左邊空空的,什么也沒碰到。“啊!真的鋸掉了?”我失望、痛苦地默語。一陣難忍的患肢痛襲來,“啊喲!”,受傷腿那五個腳趾全在針刺樣麻痛,腳后跟和小腿也在痛,“腿鋸掉了又怎么會痛。”我簡單推理后,又燃起了一線希望,再次挪動右腳去找,不管怎么細心找,左邊仍是空空的。這時我還不死心,把最后的丁點希望寄托在護士確切的回答上。一會兒,她輕輕地進來了,明確答復:“已經從膝蓋上截肢。”她的話雖不覺突然和意外,卻似雷轟電擊。我向來重感情也易動情,每次和丈夫團聚,都是灑淚惜別,看小說、看戲、看電影時,凡逢感人段落和場面,總是率先掉淚。如今卻呆呆的,一動不動仰天躺著,沒掉一滴眼淚。既感覺不到那渾身的酸痛,可也沒在意那不時襲來的幻肢痛。
窗外黑黑的,四周仍是一片寂靜,可我腦海里卻似波濤翻滾。我想起兒時在家鄉(xiāng)嬉水的快樂。那是離富春江畔不遠的江南小鎮(zhèn),鎮(zhèn)上只有一條很短的小街,一邊靠長滿翠竹的青山,一邊臨清澈見底、溪水長流的蜿蜒小漠。兒時常卷起褲腳,光腳下淺水處嬉戲,摸螺螄、捉小魚,精心挑揀美麗的鵝卵石,溪水在小腿邊緩緩流過,有著在岸上玩耍得不到的歡樂。又聯(lián)想起在杭州上中學時去九溪十八澗,錢塘江細沙灘光腳玩耍的歡樂。啊!兩條白皙的腿曾給我?guī)矶嗌贇g樂,對比如今這個樣子,禁不住泛起陣陣苦澀。旅游是我一生最喜歡的,丈夫也有此喜好,每年休假團聚都要到處玩玩,往后又怎么游覽?不僅是我,他也從此失去夫妻同游的這份歡樂。我想起了心愛的裙裝,特別是曾伴我度過十幾個盛夏的短裙褲,原本要待夏日來臨才想起它,誰知今年早春未到就傷感地想起它;原本是幾尺布便可做一條的便宜東西,如今在我心目中卻身價百倍。它有裙子的飄逸感,但比裙子富有朝氣;有裙子的涼快,但比裙子穿著方便。我穿上它,更顯活潑、大方和精神,沒想到我與它的多年緣份也這樣突然斷了。我默憶起自己從小到大的形象。兒時白胖胖的小臉上兩個深深的酒窩,深凹的秀目常帶著倔強的神色,稍帶自來卷的頭發(fā),劉海兒蓋在高高的前沖的額頭前,穿上心愛的白色泡泡袖套頭襯橋和鐵灰色粗布做的工裝褲,非常可愛。父親說我象他從景德鎮(zhèn)買回的那尊瓷塑歐洲小女孩,一位班主任老師則叫我洋娃娃。大學時代的我梳著兩條發(fā)辮,白暫的臉上透著秀氣,三圍標準的中等身材,雖無漂亮衣服裝點,仍透著質樸的自然美。工作后又增添了成年女子的苗條與豐滿。殘前成天扎在文獻資料和實驗室里,心思全花在工作上,對外表并不看重,平時聽到這方面的贊語只淡淡一笑了事,現(xiàn)在卻一反常態(tài),一個勁兒從記憶里調出往日的形象,與空著一只褲腳、架著拐的肢殘人形象作著鮮明的對照。對往后再也無福氣隨心所欲去欣賞自然界美色,再也不能隨意游覽名勝古跡,雖是極為極為的遺憾,倒也算不了什么,至于鐘愛的裙裝、裙褲也可忍痛割愛,可是要接受這肢殘人形象、接受這一百八十度的突變,實在太痛苦、太殘忍了。要年輕的丈夫也接受這殘酷的現(xiàn)實,又于心何忍!對于事業(yè),我也有過不小的“雄心壯志”,今后工作受到很大限制,還要耗費許多精力和時間與傷殘搏斗,而且對今后健康狀況也不容樂觀。看來,往日對事業(yè)上的設想也會變成泡影。丈夫是我初、高中時代的同學,婚后一直兩地分居,每到寒暑假才是我倆團聚之時,現(xiàn)在他探親離京還不滿一月。天快亮了,我掰著指頭:“算起來進醫(yī)院快13個小時了,他一定得知了這不幸的消息,也許正在來京的列車上,正受著痛苦的折磨。”這一聲巨響傾刻間剝奪了我平生所愛,撲滅了美好的希望,奪走了本屬于我的幸福,也奪走了本屬于他的幸福。往后,活著會是很痛苦的,不如昨晚救不活死去倒也省事。我該怎么辦?自殺嗎?讓殘疾擊倒,賴活一輩子嗎? 不!都不能。我從小喜歡剛強、蔑視懦弱,也不贊成“好死不如賴活”之說。記得我第一次在開花季節(jié)見到臘梅時就喜歡上它。來北京前,每年寒冬都要去觀賞臘梅花。不僅喜歡花開時那濃濃的芳香,更喜歡它在嚴冬惡劣的氣候條件下怒放這簇簇秀麗的鮮花。我想起原蘇聯(lián)小說《無腳飛將軍》,我只能選擇書中主人公走的路,重上我的“藍天”,別無其它出路。我也自信:除非超常智力,特殊天賦,別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后悔嗎?我向來贊成“人是要有點精神的”,清楚殘廢不該動搖做人的基本準則。我憐憫自己:輸了2000多毫升血后剛從死亡線上返回便動了大手術;剛從全麻中蘇醒便要面對嚴酷的殘廢現(xiàn)實;失血時間過長的腦細胞還來不及恢復又馬上要進行人生的抉擇。這時我的頭腦已脹痛得象要爆炸似的,我極累極累。
受傷致殘的消息很快在校園傳開了,不僅是師長、共事的同事,凡和我有過交往、打過交道的老師、工人師傅及朋友都為之震驚,在深深惋惜的同時,也許都劃下一個問號:她能經得住這么沉重的打擊嗎?風華正茂的她接受得了這殘廢的現(xiàn)實嗎?到醫(yī)院看望的人絡繹不絕,連不相識的低年級學生也送來了封封慰問信。同事們有的把當時家里僅有的電器大件——收音機搬來了;有的細心想到我的冬褲已炸壞,出院無防寒褲子,擠出休息時間為我趕織毛線褲;有的日夜陪護;男同事為安慰我丈夫也用心良苦。我丈夫藏好了內心的痛苦風風火火趕到身邊,給了感我肺腑的深深的愛,為以后艱難的生活作了細致的考慮與安排。我沒有任何理由消沉,更沒有理由自己毀了自己,一定要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樣,對待這突然降臨的不幸,像臘梅花一樣,接受那寒風、霜雪的考驗。
四個月后,我丈夫調到北京海軍直屬機關技術部門工作,為讓他有時間安置家和幫助妻予度過殘后的最困難時刻,單位里給了他一個月假。“暖巢”安置在大學院內,一套三居室無廳的房子住了三家九口人,我們占了一間十平方米的朝西小屋,切菜、吃飯全在這小屋內進行。 有了盼望已久的“安樂窩”,他興沖沖置齊了鍋碗瓢盆等物。房里設施極其簡單,最醒目的是床頭邊新買的兩屜小柜上那臺造型大方的高檔收音機。購此物時他用心良苦,為的是讓悅耳的音樂、戲曲常伴身心剛受重傷的妻子,為的是讓這個身困小室的“女秀才”不出門就可得知天下大事。他還細心考慮到直逼室內的西曬陽光在夏日給愛妻帶來的不適,跑了許多地方挑選了合適的擋光竹簾。
有了家,他開始了新的生活,同時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因受傷時失血過多,失血時間過長,出院后傷了元氣的身體極度虛弱,還引發(fā)了別的病。不少食物會引起腹瀉,稍一受涼也瀉個不停,簡直象個“直腸國”的人,因為我不會跑也走不快,這病給生活中增添了不小的麻煩。他工作處離家遠,早出晚歸,大清早騎車出家門,很晚才回到家,逢嚴冬酷暑,刮風下雨,更是艱辛。上班要做繁忙的業(yè)務,下班要做從未做過的繁雜家務,照顧身殘體虛的妻子,中午僅有的一點空閑時間,別人可以休息,他則要去商場、菜場購物買菜,連星期天也不能多睡一會兒,需早早出門,花上筆錢為我買滋補身體的營養(yǎng)食品、新鮮蔬菜,去晚了不一定買得到。他含辛茹苦,我心如刀割。不是因為空著一只褲腳、架著雙拐那種既丑又俊秀的不協(xié)調形象使我痛苦,而是因為我并非為丈夫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卻要讓他天天獨自苦苦背著我這個沉重的包袱,得不到團聚的歡樂。其實,事情很清楚,我出了醫(yī)院分到住房有了家,我這個人自然交給我的親屬照顧,對學校來講,一個普通教師受傷致殘的大事就處理完了。沒有可幫助我度過困難的其他親屬,在杭的老母自身難保,一直對她瞞著愛女殘廢的不幸,婆母脫不開身。請人幫助吧,沒有能力,他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點點積蓄要花在我身體的康復上。因此我這個包袱注定要甩給丈夫一個人就不難理解了。我想起了國際歌中一句話——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細想起來很有道理,于是不顧一切,憑鄉(xiāng)間那段生活養(yǎng)成的吃苦耐勞精神和學生時代十來年住讀生活經歷的優(yōu)勢,刻苦練做一切家務。為做好,還用上了所學知識及科研時那股鉆勁。雖每天累的一歇下來便難動彈,還多了心悸的毛病,甚至也親身體驗到一部外國電影中一只鳳凰的話“長眠就是幸福”在某種情況下不無道理。但我終于用不長的時間練出了長時間站著干活的本事,練出了出色做好各種家務的實力,練出了殘后自立的能力,而志氣并沒被家務瑣事磨掉。裝了假腿,立即嚴令自己丟掉拐棍,每天早早起床,視而不見四處投來的令我難堪的“注目禮”,餓著肚子(腸胃功能紊亂,特別清早外出不能吃食物)獨自練行走。摔跤、皮肉磨破發(fā)炎是常事。即便是假腿重要部件在途中突然斷烈,我也只咽下滾滾而出的淚水,十分艱難地獨自返家;即便是練習途中遇大風,被刮出一兩米,踉蹌撞在樹上,我也只苦澀地忍著疼痛,抱著樹干直立于大風中。此后不久,丈夫下班歸來,迎接他的是雖簡陋但整潔清新的家,雖簡單但非常可口的飯菜。一把木椅充當飯桌,進餐時我坐床沿他坐小馬扎。每逢周末,他還要興致勃勃地喝上一蠱,不會喝酒的我總是說笑著陪在他身邊,雖苦也有一份并不是家家都有的溫馨。節(jié)假日常有外地和本市同學、朋友及單身同事來我家小聚,“飯桌”上擺滿我做的色香味都不錯的菜,大家邊吃邊談,非常快活,給這個剛遭過大災難的小小家庭增添了新的活力。此后,我可以拖著沉重的假腿步行上班了。大約一年多后,深知我的丈夫在一位首長的幫助下,從上海買回一輛當時還很新奇的亮綠色小輪自行車。過去“二八”車我騎得很好,現(xiàn)在卻難上這看似易騎的“二四”車。一位同事為幫我,耗費了許多時間與精力。友愛化成了力量,毅力和意志終于化成了收獲。學會了騎車尤如擱淺魚兒喜返水鄉(xiāng),上下班不用吃力步行了,也不用坐同事的“二等車”了。從此,我每天總是準時上班,雨天也不例外。文革期間,我所在的研究室是業(yè)務工作基本不停的“抓革命、促生產”單位,我加倍努力工作,不但參與實驗操作,還常騎車去科學院計算所上機算題,成了那里不能換工作鞋的第一個特殊人物。從此,我丈夫也脫離了“苦海”,他可以放心去出差,他有了多一點的休息時間和進修時間。這過程中,他還看到我身上不少過去不知道的好的素質和品質, 愛情的基礎更牢固了。其實,任何品德高尚的人生活中承受勞累與苦惱的耐力都有限度;夫妻關系中單方面的恩賜不可能長久,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愛情;任何一 方如總不能從家庭中獲得歡樂,這個家庭遲早要破裂,即使勉強維持也是名存實亡。當時就我們的特定家庭而言,我的表現(xiàn)決定了這個艱辛多難的家庭命運,也決定了我今后的處境,而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慶幸有強烈的自強自立的渴望,慶幸牢記了一句話——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更慶幸自己有一個好丈夫。梅花香自苦寒來,我終于戰(zhàn)勝傷殘,也使愛情乏花常開不謝。
長長的坎坷之路好像沒有盡頭。1971年底的一天,我感到很不舒服,下班后雖勉強煮上米飯,但不想吃,猶豫了一下還是迎著夜色上班去了。騎車下班歸來,迎面碰上飛速向校外騎去的自行車群,一陣頭暈,我連忙下車避讓。在上車時,心急加劇,假腿不聽指揮,連人帶車摔倒在距學院北門不遠的小路上。我已動不了,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不斷滲出,來攙扶的人們得知我懷孕六個月,泛著心悸的毛病,已上了一天班,還拖著假腿騎車上夜班,不可思議地驚嘆著。骨科診斷為股骨頸骨折,肚里孩子幸虧安然無恙,傷腿起碼兩個月不能動,我永遠忘不了那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兩個月一直采用一種仰臥姿勢睡覺的日日夜夜,為減輕痛苦,醫(yī)生給我開了止痛藥、安眠藥,為了孩子我一片也沒吃,那種痛,那份酸,難用語言表達,白天注意力分散還能忍,熄燈后則備受煎熬。想開燈看書,但不能!因為緊挨我熟睡的丈夫已勞累了一天,無論如何不能再驚擾了。多么想翻個身換換體位解解乏,也不能!因為股骨頸骨折本難愈合(有兩位醫(yī)生斷言半年能愈合就不錯)。再動,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真的徹底完了。我多么希望不再有黑夜,多么羨慕那許許多多睡覺都能隨意翻身的人們啊!一個人大概只有身處這樣的困境方知只有健康才能賦予的那點權利的珍貴,才能把其欲望降到最低限度。骨折后,其它疾病接踵而至,虛汗一陣陣地出。大約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我突然聞到出自被窩的霉味,“床上這么干凈會發(fā)霉? ”臨時幫忙的大嫂怎么也不信,待掀起褥子一看,“啊”她驚呆了。床板上象剛潑了盆水,我睡處大片床板已發(fā)霉變糟,大攤霉跡已滲過一層羊毛氈,兩層棉花褥子。大量的虛汗導致這意想不到的結果,這罕見的事又進一步損害了我的健康。床板要換,褥子待曬,一家三口已無安歇之處。
承蒙大家?guī)椭⒆咏瞪笪壹野徇M16平方米的朝南居室,冬天陽光照進室內,暖暖的,亮亮的,此時我也沒有忘記身居小屋時的鄰里情。那時三家擠住 在一起,清早廁所應接不暇,卻能互相謙讓和睦相處。沒排值日,但公用地方總是那么干凈,勝似一家。我丈夫出差時,趙家主動代買活雞,還給我殺好,拔毛洗凈,讓我補養(yǎng)身子。我喜歡吃肉包子,他家自己做饅頭吃,專給我包上幾個端上。我病倒時,王家主動幫我周末接孩子并帶去照顧。骨折時孩子回家無處睡覺,主動借我行軍床。我身體康復也凝聚著兩家鄰居的辛勞。小小的廚房也令我難忘。那里除放三家的煤爐外,還放下一張小課桌,名屬趙家實為公用。每當同時做飯時,幾乎人挨人,這倒為三家人信息交流,情感交流提供了最佳時間和場所。文革期間,我得知的大量新聞和小道消息許多來自廚房。一邊做飯炒菜,一邊交談,其樂無窮。怪不得談得高興時,里面站不下還愿站在廚房門口過道上,那濃濃難聞的油煙味也變得不在乎了。良好的鄰里關系給了我一種精神力量,彌補了居室空間的窄小,也部分化解了我精神上的痛苦,從中得到的教益使我終身難忘。
我這一傷一病,尤如雪上加霜,加上孩子臨產,身體比剛殘時還糟,常常眩暈,好幾年全身浮腫不消。從廚房地上端起高壓鍋往外走會踉蹌撞到廚房門前的過道墻上,端盆水進房間洗滌也會連盆帶人摔倒。好不容易學會的自行車再也不能騎了,我剛走出 “低谷”又跌入“深淵”。我的身體狀況不能保證上課時準能到堂,何況教學工作已僧多粥少,而科研工作離不開實驗室,天天步行上班很是吃力,上午還得餓著肚子工作(怕腹瀉不能吃飯)。兩個孩子除很小時請別人代養(yǎng)外,全是我倆自己撫養(yǎng)。我丈夫工作很忙,一年有三分之一時間在外出差,落在我身上的負擔極重極重。因行動不便,丈夫出差時間一長,從未用過理發(fā)推子的我只得大膽給兩個男孩理發(fā),而自己的短發(fā)從來都是自己理的。領孩子到裁縫店做衣不便,他倆小時候的衣服不少也得自己做。一個身殘多病的人身兼數(shù)職,外加我做什么事都不肯馬虎,那就更苦了。為了在這四口之家盡一份做妻子、做母親的 責任,為了給丈夫多一點學習和休息時間,為了報答恩情,事業(yè)上成全他,為了不愿孩子因我殘廢受委屈,更為了那驅不散、趕不走的事業(yè)心,為了不肯虛度年華,我竭盡全力,力爭做好正常人能做的一切。為此我又付出了高昂代價:曾因勞累過度暈倒,摔碰得臉頰肌肉撕裂,半張臉淤血,樣子極可怕;為外出查找技術資料,曾被急于下車的乘客從汽車門口處推下,倒在站邊鐵欄桿旁,額頭上碰出長長的傷口;為外出測試實驗樣品,下車時行動不便,手臂被夾在汽車門縫內,身子掛在車門口,行駛了數(shù)米后摔下,差點成了輪下之鬼。我從頭到腳,從皮肉到骨頭又新添了六處傷痕,又四進四出積水潭醫(yī)院。終于,我像一般科技工作者一樣,能一個人獨立承擔課題,敢只身去外地做實驗,圓滿完成任務,獲得高級職稱。終于,不亞于其他女性,盡到了做妻子、母親應盡的一切責任。終于,我克服了一次又一次心理不平衡,學會全面看待,較好地處理了由于殘廢引發(fā)的一切矛盾。在二十來年坎坷的生活中,我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和累,雖也是血肉之軀,卻硬是挺過來了;雖也屬弱女子,卻有一種擊不倒壓不垮的本能力量。在那些現(xiàn)在連自己都難以想象是怎么度過的歲月里,我終于做到自強不息,始終充滿活力。
殘后二十年,我家搬到部隊新蓋的高層建筑中,新居寬敞明亮,全家無比喜悅。這時我接的課題要查閱大量中外文獻資料,每天伏案工作時間很長。為給我創(chuàng)造較好的工作條件,丈夫精心布置了新居書房,對坐椅質地、寫字臺和書柜擺放位置細心作了安排。 他上班處離家很近,騎車只需十來分鐘,為了讓我有多一點休息時間,中午仍在單位里吃飯。這些我全看在眼里暖在心里,最知我心思的是他,我們不僅是同甘共苦的夫妻,還是知己。人生難得一知己,我這輩子雖然因殘失去了許多,卻有不少健康人沒有的知己常伴的幸福。隨著孩子長大,丈夫工作變動,我身體好轉,家境隨之改觀,自己的處境也明顯改善。我開始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之說,丈夫確信打開那瓶茅臺美酒的一天臨近了(這瓶酒是我家最困難那年買的,已存放十幾年,他固執(zhí)地一定要等到家境有較大改觀時再喝)。真是“天有不測風云”,正當全家滿懷希望之時,更大的不幸正在醞釀著。
1988年夏的一天近中午時分,我正在家里撰寫論文,電話鈴響了,是丈夫的聲音,我很高興地答話,沒想到告訴我的竟是:他偶然作了B超檢查,診斷得了肝癌,馬上要住院,讓我?guī)退麥蕚浜米≡河靡挛铩_@電話如同晴天霹靂,我語音發(fā)顫,話筒差點掉在地上。這天下午,我送他去住院,從醫(yī)生那里得知他肝上的腫瘤已長到饅頭大,住院之前還一直繁忙工作著,為家事操勞著。我難過極了,幾乎不能自制。綜合治療雖見效,終究抵擋不住癌細胞大軍的進攻,我愛人的病還是越來越重,兩年零一個月后,在我們結婚三十周年、本想紀念一番的日子,他最后一次住進了醫(yī)院。我明知他已病人膏肓,還發(fā)瘋似的為他到處求醫(yī)尋藥。
在醫(yī)院里,丈夫非常想回自己與妻子多年辛勤營造起來的家,肝昏迷時還多次問我:“我們什么時候回家?”但沒能如愿,患病兩年零四個月后,在金秋的一天晚上拋下我和兩個孩子永遠去了。
兩個孩子在喪父之后,心靈同樣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既受父子情折磨,也為失去依靠而憂心忡忡。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們多么需要多一份母愛來彌補,多么希望母親有能力獨自支撐起這個家。我非常清楚,孩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只有自己才能醫(yī)治,如果追隨丈夫去了,后果不堪設想。記得有年夏天的一天,這個上幼兒園的男童穿著印有彩色圖案的白色小背心和黑白條紋的松緊帶短褲,背心下擺束在褲腰里,在院里玩得正歡,忽聽得“來菜了!來菜了!”的吆喝聲和往菜站奔跑的雜亂腳步聲,便機警地飛快超過跑不快的大人,排好了隊,買到了鮮嫩翠綠的青椒。由于來不及回家拿袋,只好全部塞在小背心里,胸前鼓鼓囊囊地興奮回家了。記得十一歲那年,一天做晚飯時煤氣沒了,他父親出差在外,見母親那為難的神情,就主動“請戰(zhàn)”。我?guī)椭芽展迴煸谧孕熊嚭螅Ф撊f囑咐。孩子離家后,我焦急不安,過一會兒就到單元門口張望一次,后來干脆倚著門框等候。孩子終于騎車換回了第一罐煤氣,我既欣慰又心酸。往事歷歷在目,我這個苦命人終于在母子情,責任心的驅動下打消了“一了百了”的念頭,意識到這是糊涂的、軟弱的、自私的。
我要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生存下去,決非容易。首先,惡劣的心境需自拔。丈夫去世后,保姆辭退了,小兒子上大學住讀去了,原來熱熱鬧鬧的家一下變得冷冷清清,氣氛令我窒息。雖值金秋季節(jié),氣候宜人,我卻感到很冷,特別是夜晚,燈光也會變得昏暗,我禁不住打起寒顫。其次,需要盡快學會以車代步,擺脫面臨的困境。丈夫健在時,我主要分管“內務內政”,他患病時有保姆買菜購物,現(xiàn)在我?guī)缀跻羝稹皟葎胀馇凇薄ⅰ皟日饨弧比睋印Q劭醇依锖芸烊睎|少西,此問題如不及早解決將面臨揭不開鍋的局面。如果靠別人幫助賴以維持生計,比要我命還難以接受。再次是我的健康狀況需盡快改善。丈夫患病的日子里,不但天天提心吊膽,還要頂著巨大心理壓力去做一般親屬難以承受的事情。人再堅強也是血肉之軀,我的身體也快垮了。過去我天天忙忙碌碌,雖知人生短暫,但總覺得距己離去尚遠,現(xiàn)在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也不多了。既然活著,就應該加倍珍惜這不多的時間,盡量彌補因殘而留下的缺憾,何況象我這樣要求生存質量高的人,僅是被動的生存欲望只能治表罷了,根本治不了本,也救不了自己。那么今后的一切必須立足于自己。連生存都難,還想立足于自己?
我生性開朗,興趣廣泛。一盆心愛的鮮花可使緊瑣的雙眉舒展;一曲動聽的音樂、越劇,可使怒氣頓消;一幅美感強的畫,可使忘卻身處困境;秀麗的風景,可使忘卻心中煩惱。總之我很易被美感化。我要選一種美感強的工作作為今后的“職業(yè)”方能收容那份無處傾注的情感,醫(yī)治心靈的創(chuàng)傷。我想到了服裝設計。丈夫病倒前一年,我請他為我匯款給函授美容班時透露了業(yè)余學此專業(yè)的心愿,當時他提到天賦,我現(xiàn)在也考慮了這一因素。其實我自小也愛做女工,只要有美感就能聚精會神,不厭其繁。記得剛殘時住療養(yǎng)院,隨處可見嘴叼彩色細塑料線,編織花、鳥及手提包等工藝品的病友,其中還有不少男士。好長時間我對此毫無興趣,一天偶然見到一位中學美術男老師陳列在床頭柜中的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的塑編仙鶴時馬上動了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對服裝常愛自己動手做,也一直有自己的審美觀念。根據(jù)我的經驗,“勤奮和毅力是做成一件事的必備條件,而喜歡的事易做到勤奮,也易排除干擾堅持下去。”勤能補拙,天賦差點也無妨,實在不行作為自娛,玩玩服裝也蠻好。于是我作了放棄原學科,重新做學生,學服裝設計的決斷。
為了讓這個家的生活正常運轉,為了完成學業(yè),為了立足于自己,我先攻以車代步。結果還是意志戰(zhàn)勝了多種困難,學會了騎車。當我手拎大兜,走進過去從沒去過或很少去的商場和菜場,隨心所欲地購滿一大兜,放在車后迎風騎回家時,有說不出的快樂;當我拎著大包食品用鑰匙打開自家大門時,喜悅得失聲喚著已故丈夫的小名,想跟他講:“你看!我買回什么了!”
要學服裝設計,必須學畫時裝畫,它是一種著裝人體效果圖,是時裝設計師較完整描繪創(chuàng)作靈感,表達設計意圖的一種便宜、快捷的手段。該專業(yè)的正規(guī)學生入學時已有較好的素描和色彩方面基礎,而我只有高中有限的幾節(jié)圖畫課上學得的那點基礎,更糟的還是過半百的年齡,旁人看來無疑是蚍蜉撼大樹了。我這個人,下定的決心是不會輕易動搖的,再難也要學。從素描學起吧!等不及了,只能圍繞“效果圖”缺什么補學什么了。
經過一年的努力,我在學業(yè)上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我重點是自學裁剪,主攻女裝。第三年,我進入綜合性練習階段。
在艱苦條件下自學完成基本學業(yè),美化了自己也充實了生活,我著實高興過,但很快這種感覺就收藏起來了。我又渴望相關藝術的不斷滋養(yǎng),渴望觀摩學習一流的設計,渴望能容易地看到新穎的面輔料、裝飾物。我急需開闊視野,急需多方信息,使自己跟上時代發(fā)展,具有現(xiàn)代觀念。為此,遠的地方不奢望了,可我做夢都希望能經常去香港。這些又如何獲得?下步又該怎么辦?我還想辦成一件事,我又在為新的追求努力著,也許是自蚍蜉又想撼大樹了。不過我覺得:如果為此追求已盡了全力而辦不到,罷手也心甘;如果未經努力就被想象的困難嚇退了,那會失去可能出現(xiàn)的機遇,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
臘梅花比起牡丹花來,沒有雍容華貴之態(tài),更沒有“國色天香”的美譽;比起荷花來,沒有婷婷玉立之姿,更沒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贊譽;比起桂花來,雖可與之比美,但桂花那沁人心脾的芳香是無法相比的。然而,臘梅花是在嚴冬惡劣氣候條件下開放的,雖迎著寒風和霜雪,卻依舊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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